作者:謝東霖
※台灣啤酒首次小說聯名創作※
春天不是等待開始而是等待結束
她們在大學畢業那一年的冬天分手了。
分手說起來像是兩個人的事,但對她們四個女孩來說,傷心程度堪比與情人分
離。
不是什麼光怪陸離的理由,只是一般般的發展,畢業了,進入社會發生摩擦,
被現實痛擊,有的人運氣好,有的人慢了一步,有的人心裡不是滋味,有的人
又在錯的時機說錯了話,原本多年的好交情就這樣中止。
私底下她與她會聯絡,她也會與她約出來碰頭,但原本的四人組合就是湊不到
一起。
然後過了十年。
十年會經歷多少事?愛情長跑到中繼點前,岔了路偏離跑道。職場菜鳥到羽翼
漸豐,不知不覺已經習慣被人加上一個「姊」字。離開家庭,又步入另一個家
庭。
身邊的朋友換了一輪,Facebook追蹤的對象也換了一批,有的人甚至已經關閉帳
號了。米蘭·昆德拉在《生命不能承受之輕》裡寫道:人類的時間,不會走圓
圈,而是直線前進,這正是人類得不到幸福的緣故,幸福就是渴望重複。
在各奔東西的十年後,當年分裂彼此的人竟號召了同學會。這或許是米蘭‧昆
德拉也沒預料到的吧。
明明是乍暖還寒,卻約了在陽明山上野餐。多麼孩子氣的主意,變成大人的她
們卻都去了。就連搭配的酒都不那麼成熟,只是喝得到清爽茶香的啤酒。
在她們之中,有人喜歡喝酒精濃度10%以上的酒,每次不醉不歸呢。但是這一次
不行,她們需要的是剛剛好的醉度。要足夠潤喉,把不能說的話吞下去,要足
夠濃度,把最想說的話說出來。
不是什麼煽情狗血的劇碼,只是一般般的發展,先是安靜的喝,然後生疏的說,
接著熱烈的講,最後還是安靜的喝。一邊喝,一邊沐浴在纖柔的陽光中,一邊
聞到青草與泥土的鮮嫩氣味,聞到徐徐微風裡夾藏的訊息。
「啊,冬天結束了。」其中一個人說。然後她們也在心裡複誦著。對,冬天已
經結束了。
沒有兩個夏天是一樣的
三十歲是兩個門檻,對她來說有三個。
女人來到這個年紀,總是會被詢問有沒有對象啊,什麼時候結婚啊,如果事業
有成,繞了一圈,還是會得到:工作沒問題了,那是不是該找個人定下來啦。
好像前面多麼努力的痕跡都是過眼雲煙。
男人就比較好開脫:嗯我還沒有對象,不過現在想專心工作。這是一個標準答
案,然後再換回另一個標準答案:這樣也好,趁年輕先衝刺事業吧。
同樣是三十歲,對男人來說是年輕,對女人來說就不是。而這社會上分成兩種
人,一種是可以接受這種傳統邏輯的,另外一種是不能接受的,她就是第二種。
三十歲了,她愛情的門檻跨不過去,事業的門檻也跨不過去,大學畢業後滿懷
希望投入職場,花了好幾年爬到主管的位子,卻面臨公司財源緊縮,從高薪的
位子開始去蕪存菁。她直到那一刻,才知道自己是蕪不是菁。
第三個門檻,她想去Working Holiday的國家,年齡限制正好是三十歲。不過拜前
兩個門檻所賜,這個變得容易多了,她彷彿已經聽到人家說「都三十歲了還要
浪費時間去打工嗎」,她任憑飛機引擎聲蓋過那些聲音,她來到北海道的夕張,
那天是夏季來臨的第一天。
待在夕張的那一年,她過著很單純的日子,在農場幫忙種植哈密瓜,下班後到
居酒屋咕嘟咕嘟喝個痛快,假日就搭電車去鄰近城市觀光,像是把過去幾年沒
休到的假都給休了。
喝酒也是。
居酒屋老闆很快就對這個熱愛烈酒、不醉不歸的台灣女子印象深刻。酒精濃度
沒超過10%的酒我不愛哦,她說。老闆哈哈大笑,妳只是喜歡喝醉吧,他說。
她喜歡這樣的日子,所以一年後,她打算加簽續留一年。一直待著沒問題嗎?
居酒屋老闆問。醉醺醺的她,引用夕張出身的已逝知名摔角手三澤光晴的名言:
如果考慮到之後的事就無法戰鬥,因此只能在當場拼了命去比賽。
申請加簽的結果下來了,沒有通過。三澤光晴也沒預料到這樣的結果吧。
於是她回到台灣,在夏天來臨的第一天回到職場,繼續面對各種人生門檻,只
是煩心的時候,她就會產生一股錯覺,明明是在辦公室,卻聞到濃郁的哈密瓜
甜香,明明在冷氣房,卻感覺晒到了夕張的豔陽。然後她就能熬過去了。
忽然之間,她懂得欣賞啤酒了,如蜜般的溫醇口感,卻不能醉到逃避一切,對
以前的她來說,「有喝就跟沒喝一樣吧?」現在她卻能分辨出細微的差別了。
不一樣噢,體驗過後的人才知道哪裡不一樣。
秋天是想念的滋味
她不是那種會走進菜市場的人。
唉唷,一個女孩子家,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啊。她的母親總是這樣嘮叨著,但是
她並不引以為意。出乎母親意料,她大學畢業沒多久後就步入婚姻。
結婚與她想像得不一樣,她覺得結婚是兩個人組成一個新家庭,其實結婚更像
是離開家庭,然後走入另外一個家庭。那種感覺特別微妙,認識不超過幾個月
的陌生人,突然得叫他們爸、媽。而且雖然是這樣子稱呼,卻沒有為人子女可
以任性的權利。
於是她開始走進菜市場了,不熟練地與菜販討價還價。每次開伙前,花一個小
時google食譜,然後一邊煮一邊打電話與母親確認步驟。母親,多虧還有母親。
台灣季節的變換已經越來越模糊,惟有收到母親寄來的食材,她才意識到節令
的改變。或許這些食材才是最懂時節的,是否當季,嚐一口就知道。
每次餐桌上有母親快遞來的蔬菜水果,她就會想,今晚母親也是吃這幾道菜吧,
只要這麼想,彷彿餐桌的另一端就是母親。
婚後的週末節慶,大抵都是對半切的。先去拜訪男方的家,再去拜訪女方的家,
順序不一定,總之是如此。於是放鬆也少了一半,拘謹也多了一半,要做的事
情也多了一半。
她時常也會覺得累,但這起碼是一種公平的累。關伊子曾在《三極》寫道:天
下之理,夫者倡,婦者隨。封建時代的思想,現代還是有人深信不疑,她想,
跟他們比起來,自己還算是好多了吧。
那天早晨,她又收到來自母親的快遞,那是一箱秋柚,每顆又大又香,表皮映
著金黃的光澤,如果剝下來變成帽子,就算是現在的她也能像小時候那樣被罩
住吧。
想到這裡,她忽然萌生一個新的想法,這可能連關伊子也沒預料到吧。
「這箱柚子你帶回去給爸媽吧。」她說,「我也回家陪爸媽。」於是那個秋天
來臨的第一個週末,他們夫妻倆首次各自回家了。
她買了一手啤酒,有著應景的秋柚口味,她們母女偷偷先喝了,打開拉環時發
出了噗哧的美妙聲音,啤酒彷彿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好喝的。她喊了一聲乾杯,
母親有點疑惑,要敬什麼呢?她問。
望著母親,她笑了笑,「敬,別人的女兒。」柚子原汁與啤酒交融在一起,流
過舌尖,咕嘟咕嘟滑過喉嚨,一股柚香溢上鼻息。是當季的味道呢。
有些玫瑰在冬天也會盛開
她不喝酒。
學生時期,大學四年來的成績都維持班上前三名,個人測驗就不用說了,分組
報告也是最搶手的組員之一,有她在,就是PASS的保證,而且還不用出幾分力。
她不是沒有被人提醒過,她正在被別人利用。但她並沒有接受妳就擺爛一次看
看啊這種提議。「別人爛是別人的事,我可不行。」她說。
成績優異地畢業了,大家紛紛投入就職活動,她自然也是一如既往的野心勃勃,
瞄準了數間頂級企業,用心準備資料模擬面試,她覺得應該萬無一失。
想不到第一間公司碰到一位心情不佳的面試官,不知道為什麼,對她優秀的成
績東挑西揀,言詞處處尖銳,用老鳥才回答出來的問題,把她刁難得啞口無言,
最後輕蔑地笑笑:哼,優等生有什麼了不起。
所有的人都安慰她,那位面試官只是嫉妒,只是特例,但一路走來順遂的她最
沒有經驗的就是特例。陰影籠罩了她,接連在之後幾間公司的面試階段亂了陣
腳,她信心頓失,待業的時間也一天比一天長。
然後另一個她忽然傳來就職的好消息,好姊妹們都為她高興,她也本應如此。
但是太耀眼了,聚會上眾人為那個人舉杯,明明學生時期不上不下,現在卻比
她早一步獲得理想的工作機會,她產生了一個很陌生的情緒,她還來不及理解
如何與這個情緒相處,話就先說出口。
「這間公司也不怎麼樣吧。」她以為自己說得很小聲,她以為只喝烈酒並早就
喝醉的對方不會認真,但衝突還是來了,攪得一團亂,「我們都喝醉了。」她
說完起身離開。她明明不喝酒。
諷刺的是她在一週之後忽然獲得了工作機會,人啊,一旦心頭的大石落下,卡
在大石後面那些蜿蜒暗湧的心情才會忽然傾瀉,可是名為自尊心的拴子又卡住
了,原本形影不離的四人,因為她們倆而裂了縫,一個星期,一個月,一年,
九年,就這樣子咻咻咻不可思議地過去了。
「她已經從日本回來一陣子了。」我對她說。冬天來臨的第一天,她出差,順
便來找我。她聽見她的久違消息,愣了一下:「妳們還有聯絡啊?」是啊,我
說。
然後我們話題很快轉到別的地方去,但我感覺得出來,每一個話題她都有點心
不在焉。過去這九年,她早已越過了當初求職的不穩定,只要她拿出本事來,
步步高昇是理所當然的發展。
這段時間以來,我跟她會碰面,她跟其他姊妹也會見面,但好像有一塊巨大暗
礁堵在她的交友河道上,永遠會繞過去,她,始終是她嘴上不在意、其實心裡
最在乎的一塊。
我沒招了,噗哧一聲開了一罐啤酒。
「妳喝什麼?」她注意到我手上的啤酒有點不同。
「玫瑰啤酒喔。」我說:「要來一罐嗎?」我不抱希望的問,我知道她不喝酒,
尤其九年之前那一齣後,對酒更是反感。
我沒預料到她今天會說好。
她拉開拉環,仰頭咕嘟咕嘟喝了一口,發出哈一聲的嘆息。然後我們安靜了片
刻,我仔細觀察著她的表情,她的眉梢、嘴角,彷彿在透露些什麼,很輕的顫
抖著。
從不喝酒的人喝酒了,她一定是想改變些什麼。
「妳知道嗎?」我說:「歌德曾經說過:如果這是一朵玫瑰,它終究會開的。」
「為什麼一定會開?難道不會徹底死掉嗎?」她說。
「其實歌德原意是比喻,只要是有價值的人事物,最終一定會被看見。」
她頓了頓:「有價值的嗎⋯⋯」
「就像九年前⋯⋯」我才剛說,就立刻感覺到她敏感地僵住了。但就像摘玫瑰,
我不能直接去摸有刺的地方。
「就像九年前,妳一開始找工作不順利,不過因為妳實力足夠,所以最終還是
拿到進入職場的門票。」我說。
她乾笑兩聲,「除了我男朋友,還沒人把我比喻成玫瑰過。」
「只要是美好、有價值的,都可以用玫瑰比喻。」我眨眨眼,「而且就算曾經
凋謝,玫瑰終究還是會再開的。」
她很聰明,跟聰明的人說話,不必把話說白,她就會像酒一樣慢慢發酵。如今
已經醞釀了九年了,我希望已經是時候了。
她淡淡笑了一下,「你們這種寫文章的,隨便什麼都能講得天花亂墜。」
啊,看來這次也還是沒能開花啊⋯⋯
她舉腕看錶,眉頭皺了一下,我該走了,她說。穿上大衣,拎起皮包,正要轉
身離開,想起剛才那罐喝了兩口的啤酒,又彎腰拿起,「我要外帶。」
她走之後,我一個人慢慢喝著啤酒,玫瑰的香氣縈繞鼻息,彷彿一座花園盛開
在小小的房間裡,清甜之中,卻帶著一絲的微酸。我好像有了靈感,想來寫一
寫我們幾個姊妹的故事,不過故事要怎麼收尾呢?
沒想到在我想到之前,她已經幫我寫好了。
一陣子之後,曾經分裂彼此的她,竟然主動號召了同學會,接到消息的時候,
我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,不過我沒有跟她再確認為什麼,因為我深怕這個動作,
會讓得來不易的冰釋又脆弱的冰回去。
我自己默默推敲著鬆動她的關鍵,回想起之前那場促膝短談的玫瑰啤酒會。
一瓶玫瑰啤酒能有這麼大的能耐嗎?應該不可能吧。不過,我彷彿看到歌德微
笑著對我說:看,被我預料中了吧。
他說得對, 玫瑰終究是會開的。
即使是冬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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